第一零四章 一点也不像他(2 / 2)
中轻飘飘地飞过,天涯咫尺,我也要你多看我一眼!”
我到江淮时,才是初秋。沿海一路南下,人烟渐稀。及到台州附近,放眼望去,只见十室九空,许多破损渔船、渔网横陈浅滩,商市屋舍也早已朽败。又见一名老妇抱着一条血淋淋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,几名乡绅模样的人却围在一处,怪她儿子不该私自下海打渔,如今命丧神教天威之下,也是咎由自取,怨不得人。我陆陆续续打听了几日,才知孟还天当日强夺青霄真人灵力,身死之后,魔息化散,落入海中。魔宗四大护法之一屠仙鲸吞食为己用,竟也一举登上大乘之境,体躯暴涨十倍有余,多年来兴风作浪,为害一方。叶疏身为天下道宗之主,一度前往东海诛魔,却被萧越牵制。谢明台、白无霜等历次出手,均不能根除此患。江风吟亦有出战,只打得风急浪高,山呼海啸,沿岸村镇毁于一旦,死鱼死虾堆积数十里之长,腐臭味经年不散。此战虽令屠仙鲸一目受损,却反而助长其声势,使得苍炎魔教势力范围急剧扩张,这才有向千秋、尹灵心之流一举踏平蓬莱宫,劫掠“天之生我”之举。沿海居民畏于其威 ,竟多有供奉魔宗首脑的。
我一路走去,见得不少泥塑金身。傍晚到雁荡山芙蓉峰下,只见海潮之中,矗立着一座高耸的雕像。从背后看去,黑袍锦带,浑身赤焰,恍然便是萧越的模样。他从前在道宗时,虽也身居高位,但一贯藏锋敛芒,气质温文尔雅,如春风过眼。如今失心叛道,号令群魔,君子之姿荡然无存,那视万物为刍狗的疯态,倒与当年孟还天有几分相似。
我心中摇了摇头,心想:“一点也不像他。”随手一拂,将十丈有余的雕像直直推入海中。
但听一声水波拍响,浪花四溅,一层层沾满污黑泡沫的海水不断向后推去,如深宫中的门子一道道传报兵变的消息。最后一道浪头澎湃处,只见远处风起云涌,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海面上缓缓浮起,如同一座浑厚的小岛。四边海浪不住尖啸狂涌,我脚下水位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高,从脚背直到大腿,又淹没至后腰,将我才以一枚鱼骨束起的黑发尽数冲散,在海沫中飘荡不止。
那“小岛”愈升愈高,极宽且厚,几乎已经不像山峰拔地而起,而是海平线被人活生生拔高了一条弧线,令天空都退让了一大片。海浪高耸,如一堵横亘千里的雪白高墙,以摧枯拉朽之势,向雁荡山下的我覆压而来。
我双目微阖,但见潮汐在海域中张合、交行,如天上月一呼一吸。海上风,海底沙,从万丈地动,到一只蚌壳细心裹紧一枚珍珠,尽在我心流之中。
我向眼前的庞然大物望了一眼,提起脚来,一步踏平海波,开口道:“叫萧越出来。”
屠仙鲸一只独眼惊惧地瞪大,连庞大丑陋的身躯也颤抖起来,好似一片浑浊的天幕动荡了好几下。只见它密布着死蚌、藤壶、白骨的躯体缓缓向海底沉去,一道惨绿咸腥的水柱从它头顶喷溅而出,无数怨灵混缠其中,惨叫号哭,海面一片凄凄之声。
我举目遥望,见海天相接处一道魔影在浓雾中渐渐成形,正是萧越。他极嫌恶地向我瞥了一眼,只顷息之间,手中诛邪已抵向我咽喉,身后赤焰千里,将海水映得通红:“又是你这自作聪明的婊子。怎么,姓叶的操得你不够,又想起本座床上的温存了?”
我平静道:“不是的。我身上媚骨早已认主,你当日强行上我,令我痛不欲生。我今日来,是有一句话要告诉你。”
萧越不屑一笑,身上煞意更重:“我与你这贱人无话可说。”与我四目相对,忽然面色一变,道:“……你看得见了?”
我点了点头,道:“嗯。这一句话,我要看着你眼睛说。”
萧越瞳中血环浓烈一动,我已从诛邪下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前,伸出双臂,将他轻轻抱住了。
我用甜梦一般轻柔的声音,在他耳边道:“大师兄,你一生的事情,我都看到了。你曾偷偷翻阅过你父亲的起居注,知道他从前也不是萧家指定的继承人。他那一代最了不起的人物,因悖离家族意志,被彻底剥夺身份。他被记录在起居注上的一切,夫妻情重,父女天伦,全部替换成了另一个人。起居注就是你们王朝的史书,于是在茫茫时空之中,他在这世间活着的痕迹,便如被一只大手轻轻抹去了。在十方炼狱中,你心中最害怕的事,就是你重蹈覆辙,从头到尾被人取代……你从前负我太深,我心中不能不恨。在雁荡山决战前夜,芙蓉峰小石涧的山洞里,我说体谅你所有的不得已,那是假的。我只想报复你,要你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,千般美梦,尽成一场空。但现在我都明白了:人生在世,各人只得各人道路。伴行一段,已是有幸。你向我说过许多谎话,也曾向我付出真心。我将真心予你,也不算所托非人。惟有最后一次骗你,使你道心破碎,变成这般模样,实在对不住得很。”
我低低叹息一声,靠在他滔天的魔息之中,将他抱得更紧了些:“……大师兄,请你原谅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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